2015年12月11日 星期五

匆匆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現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象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的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邊垮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2015年11月12日 星期四

白千層 張曉風

          在匆忙的校園裏走著,忽然,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白千層」,那個小木牌上這樣寫著。小木牌後面是一株很粗壯很高大的樹。它奇異的名字吸引著我,使我為之動容。

        它必定已經生長很多年了,那種漠然的神色、孤高的氣象,竟有些像白髮斑皤的哲人了。

        它有一種很特殊的樹幹,棉軟的、細韌的、一層比一層更潔白動人。



        必定有許多壞孩子已經剝過它的幹子了,那些傷痕很清楚的掛著。只是整個樹幹仍然挺立得筆直,在表皮被撕裂的地方顯出第二層的白色,恍惚在向人說明某種深奧的意義。

        一千層白色,一千層純潔的心跡,這是怎樣的哲學啊!冷酷的摧殘從沒有給它帶來甚麼,所有的,只是讓世人看到更深一層的坦誠罷了。

        在我們人類的森林裏,是否也有這樣一株樹呢?

2015年11月6日 星期五

繁星 巴金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裏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裏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後門,每晚我打開後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佈的藍天。星光在我們的肉眼裏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於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深藍色的天空裏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

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這時我忘記了一切。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沉睡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裏了。

有一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經他這一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看,那個巨人還在跑呢!

2015年11月1日 星期日

又是春天 蕭紅

        太陽帶來了暖意,松花江靠岸的江冰坍下去,融成水了,江上用人支走的爬犁漸少起來。汽車更沒有一輛在江上行走了。松花江失去了它冬天的威嚴,江上的雪已經 不是閃眼的白色,變成灰的了。又過幾天,江冰順著水慢慢流動起來,那是很好看的,有意流動,也像無意流動,大塊冰和小塊冰輕輕地互相擊撞發著響,啷啷著。 這種響聲,像是瓷器相碰的響聲似的,也像玻璃相碰的響聲似的。立在江邊,我起了許多幻想:這些冰塊流到哪裡去?流到海去吧!也怕是到不了海,陽光在半路上 就會全數把它們消滅盡……

  然而它們是走的,幽游一般,也像有生命似的,看起來比人更快活。


  那天在江邊遇到一些朋友,於是大家同意去走江橋。我和郎華走得最快,松花江在腳下東流,鐵軌在江空發嘯,滿江面的冰塊,滿天空的白雲。走到盡頭,那裡 並不是郊野,看不見綠絨絨的草地,看不見綠樹,「塞外」的春來得這樣遲啊!我們想吃酒,於是沿著土堤走下去,然而尋不到酒館,江北完全是破落人家,用泥土 蓋成的房子,用柴草織成的短牆。


  「怎麼聽不到雞鳴?」


  「要聽雞鳴做什麼?」人們坐在土堤上揩著面,走得熱了。


  後來,我們去看一個戰艦,那是一九二九年和蘇俄作戰時被打沉在江底的,名字是「利捷」。每個人用自己所有的思想來研究這戰艦,但那完全是瞎說,有的說 汽鍋被打碎了才沉江的,有的說把駕船人打死才沉江的。一個洞又一個洞。這樣的軍艦使人感到殘忍,正相同在街上遇見的在戰場上丟了腿的人一樣,他殘廢了,別 人稱他是個廢人。


  這個破戰艦停在船塢裡完全發霉了。

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一用即扔 小思


        一用即扔,大概可以恰當地刻畫這時代物質豐盛的情況。

        從前,人要求甚麼東西都耐用。記得童年時候,家裏總像間古董店,一件家具就有一個歷史故事。到如今,仍記得清楚:那個擦得發亮的銅茶壺,身上有塊凹痕,據說是香港淪陷時期,炮彈碎片射進屋子裏,剛打在它身上做成的;幾張被人氣薰黃、油閃閃的籐椅,椅腳上的籐斷了,新藤紮上去,形成一圈白,家人管它叫四雪蹄的,據說是爺爺年輕時購置的家當;當然,還有掛得高高、垂下黃黃銅鐘擺的大鐘、夏日冰涼冬日更冰涼的酸枝床,甚至廚房裏的菜刀柴刀,都比家裏許多人的資歷深厚。記憶中,十多年光景,那些東西便一直安放在幾乎特定的位置,沒有絲毫變動,也不見添置些甚麼新物件,家裏的布置,早在腦海裏變成凝鏡了。最大一次變動,要算必須扔掉兩個還沒有破爛的柴爐,讓出地方來給新買的雙頭火水爐。這件事令我們泛起過奇異的不安和不忍。也許,又有人要說我婆媽氣重了,但恐怕許多人都會對自己曾長時間接觸的物件,產生不忍拋棄的感情,尤其在物質並不像今天那麼豐富的時代裏,特別容易獲得這種經驗。

        現在,情況大不同了。各種用具器皿,講究的是「天天新款」,耐用嗎?反帶來些不必要的煩惱;舊的一天不破,扔掉它似乎過意不去,買新的又沒有甚麼藉口。新款式實在誘人,過時舊樣子會惹來落伍之譏,錢既然方便,還是買新的好,於是,毫不留戀地以新易舊。一用即扔的東西愈來愈多,人們的感情還來不及放上去,東西已脫手了,真是瀟灑方便。

        雖然,舊的東西並不一定值得依戀,也不是希望現在的年輕人要像我童年般缺乏物質的生活,但人總該有點沉實,長久安放的感情。一用即扔,畢竟會使人的感情「慣於無拘檢」。缺少練習怎樣安放感情的機會,人際就出現疏離,肯定這是一種悲哀!

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戰士和蒼蠅 魯迅

Schopenhauer 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牠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究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究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

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下愚而上詐 李怡

        中國大學問家吳宓教授,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記中,記晚飯後與另一學問家陳寅恪散步談中日戰局,「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讀後深感「下愚上詐」的說法,真是說中時政要害了,不僅是數十年不易的道理,而且經百年變遷,恐怕是下更愚而上更詐矣。

        年輕時相信共產黨宣傳,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這句話實際上是糊弄群眾以便「運動群眾」,文革時被運動的群眾有如群氓;再看赤柬少年理直氣壯地殺人,北韓群眾對領袖流淚歡呼,說他們世上最幸福;又讀到歷史上法國革命後人民法庭上群眾的情緒性審判,群眾的眼睛怎會是雪亮呢?

        香港也如此吧。不是說支持「袋住先」的民意逐漸多過支持否決了嗎?在八三一公佈時所有繃着臉的特府執政團隊和建制派都紛紛變臉了,電視又不停播放「有得選點解唔要」的迷惑人的廣告,即使來一次公投,如果問題是「要不要袋住先」,也難保支持者不會佔多數。當然梁共政權是不敢公投的,而如果問題是「要不要接受八三一框架」,則無論民調還是公投,結果都不一樣。

        民主政治經普選產生執政者與代議士,是要他們為選民判斷是非,作出決定,而不是要他們事事經民調或公投作指引。絕大多數人民之所以對政治「愚」,是因為他們都忙於過自己的日子,沒有時間和責任去關注時政。民主普選的意義,就是選民把對於政經社的種種決策,投票交給從政者,而社會上的議政者也有責任為公眾思考,點破「下愚上詐」的關鍵處。若事事訴諸群眾,相信群眾的眼睛雪亮,那麼從政者和議政者等於分不清權責,首先就自己眼盲了。

2015年9月6日 星期日

母親的教誨 胡適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是我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借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地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有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上睡。我跪者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黴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裡,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

宋大賢

        南陽1西郊有一亭,人不可止2,止則有禍。
        邑人3宋大賢,以正道自處,嘗宿亭樓,夜坐鼓琴,不設兵仗4
        至夜半時,忽有鬼來,登梯與大賢語,眝目磋齒5,形貌可惡.大賢鼓琴如故.鬼乃去。於市中取死人頭來,還語大賢曰:「寧可少6睡耶?」因以死人頭投大賢前。大賢曰:「甚佳!吾暮臥無枕,正欲得此.」鬼復去。
        良久乃還,曰:「寧可共手搏7耶?」大賢曰:「善!」語未竟,鬼在前,大賢便逆8捉其腰.鬼但急言:「死!」大賢遂殺之。
        明日視之,乃老狐也。
        自是亭舍更無妖怪。

搜神記 卷十八




  1. 南陽 : 郡名,今湖北省襄陽縣一帶。
  2. 止 : 留任,逗留。
  3. 邑人 : 同邑丶同鄉之人。
  4. 兵仗 : 也作兵仗,即兵器。
  5. 眝目磋齒 : 瞪眼睛,磨着牙齒。眝(粵音柱) : 眼睛
  6. 少 : 粵音小,稍稍。
  7. 手搏 : 徒手搏鬥。
  8. 逆 : 迎上去


安陽亭書生

        安陽城南有一亭1,夜不可宿,宿輒殺人。
        書生明術數2,乃過宿之。亭民曰:「此不可宿。前後宿此,未有活者。」書生曰:「無苦3也。吾自能諧4。」遂住廨5舍,乃端坐誦書,良久乃休。
        夜半後,有一人着皂6單衣,來往戶外,呼亭主。亭主應諾。「見亭中有人耶?」答曰:「向者7有一書生在此讀書。適休,似未寢。」乃暗嗟8而去。
        須臾,復有一人冠赤幘者,呼亭主,問答如前。復暗嗟而去。既去9寂然。
書生知無來者,即起詣10向者呼處,效呼亭主。亭主亦應諾。
        復云:「亭中有人耶?」亭主答如前。
        乃問曰:「向黑衣來者誰?」曰:「北舍母豬也。」
        又曰:「冠赤幘來者誰?」曰:「西舍老雄雞父也。」
        曰:「汝復誰耶?」曰:「我是老蠍也。」
        於是書生密便11誦書至明,不敢寐。
        天明,亭民來視,驚曰:「君何得獨活?」書生曰:「促索劍來,吾與卿取魅。」乃握劍至昨夜應處,果得老蠍,大如琵琶,毒長數尺。西舍得老雄雞父;北舍得老母豬。
        凡殺三物,亭毒12遂靜,永無災橫。
《搜神記》




  1. 亭:古代建在路旁的公家房舍,以便旅客投宿休息。
  2. 術數:謂以種種方術推測人的氣數和命運。
  3. 無苦:不必擔心。
  4. 諧:辦妥、辦成。
  5. 廨:指官府營建的房舍。
  6. 皂:黑色。
  7. 向者:剛才。
  8. 暗嗟:低聲歎息。
  9. 既去:離開以後。
  10. 詣:往。
  11. 密便:安靜地。
  12. 亭毒:亭間的禍害。

2015年9月2日 星期三

抗戰勝利暨反法西斯70周年 李怡

北京明天將舉行「抗戰勝利暨反法西斯戰爭70周年」大閱兵。大閱兵的政治含義已有不少評論剖析,本文只就有關的名目作釋義。

先說抗戰,昨天習近平會見連戰時說:「抗戰是包括台灣同胞在內的全民團結奮戰的結果。」他完全無視抗戰時台灣早已是日本殖民地、許多台灣人當了日本兵這個事實。抗日戰爭,不是單純的中國和日本對抗。中國宣稱領導抗戰的有國共兩黨。兩黨雖表面合作抗日,暗地裏仍然在爭奪地盤、爭奪話語權。除國共外,還有與日軍合作宣稱「曲線救國」的汪政權。大陸之外有台灣和港澳。皇民化之下,台灣人的反日力量極薄弱。香港的保衞戰和重光,也與大陸有不同的抗日史。

再說勝利。英國作家歐威爾的名言:「誰控制過去,就能控制未來;而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歷史顛顛倒倒,完全由掌權者詮釋。中共建政後大陸的記敍和論述,一直指抗戰是中共領導的敵後游擊戰的勝利,而國民黨就強調是蔣介石領導的國軍正面作戰的勝利。其實中國沒有勝利,台灣史學家廖彥博據第一手研究資料寫成的書《決勝看八年》,指國軍的正面作戰勝少敗多,即使勝利前夕,說國命堪危也不為過。事實上是盟軍參戰特別是美國投下兩顆原子彈的勝利。

中共貫徹毛澤東的消極抗戰、積極擴張策略,經八年抗戰而大大膨脹了軍力與地盤。中共建政後,毛澤東甚至向日本訪客當面感謝「日本侵華」。直至2005年,國民黨主席連戰訪大陸,大陸才出版了《國殤—國民黨正面戰場抗戰紀實》一書,描寫了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8年10月武漢會戰期間, 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進行的大規模抗日作戰。這本書是中共建政後,第一本全面反映蔣介石政府抗戰的專著。

但還原歷史真貌的著述只在大陸曇花一現,《國殤》作者張洪濤原定繼續寫抗戰相持階段的第二部《浴血》和抗戰反攻階段的第三部《曙光》,已過十年都未見出版。前天中共「宣傳家網」發表《中國為什麼能夠打敗日本軍國主義?》一文,再為抗戰定調,強調「中國共產黨的中流砥柱作用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的關鍵」,而完全沒有提國民黨軍隊與日軍的二十多場正面交鋒及三百多萬官兵的浴血犧牲。中共的抗戰史觀,又從胡錦濤時代改變過來,為了配合習近平主政要恢復毛時代的專權強勢。中共字典裏沒有歷史,只有政治。

抗戰沒有「全民團結奮戰」,而是在中國政治力量四分五裂尤其是國共勾心鬥角之下,頂多是以時間和空間贏得與日軍的相持狀態,最後是日本在中國腹地被拖住幾乎所有陸軍,而太平洋與美國交鋒的海軍又失利的情勢下,被兩顆原子彈震懾而投降。

三說法西斯。壯大了的中共勢力,在抗戰一結束,就開始了內戰。當時針對國民黨的貪污腐敗,中共以民主為號召,喚起一波一波的學生運動,面對鎮壓,學生高唱的歌曲是《團結就是力量》,其中一句是「朝着法西斯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國民黨反了日本法西斯之後,中共號召的是反國民黨法西斯。而台灣的二二八事變之後,台灣人又反國民黨的法西斯白色恐怖。

四說70週年。戰後的歷史發展,國民黨轉型,台灣實現民主,日本也成為民主國家。也許我們可以探討一下,何謂法西斯了。

法西斯主義源自二戰前的意大利和德國,是一種極致國家民族主義,「韋氏大詞典」定義法西斯主義為「一種政治哲學、運動或政權,將國家和種族的地位置於個人之上,並主張一個中央集權化的專制政府,由獨裁領導者所率領,嚴格的經濟和社會組織化,並強力鎮壓反對勢力」。《大英百科》對法西斯主義一詞的定義是:「個人的地位被壓制於集體—例如某個國家、民族、種族或社會階級之下的社會組織。」

反法西斯戰爭70週年以來,現在哪一個政權是將國家地位置於人民的個人權利之上、主張實行中央集權的專制政府,並強力鎮壓反對勢力?

法西斯政權就是國家主義的專制政權,就是壓制人民個人權利的政權,也是扭曲歷史、掩蓋真相的政權。反法西斯的真義,不在於民族間的鬥爭,而在於文明與野蠻的鬥爭。這樣的鬥爭仍然持續,在香港,在世界。

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反惡俗 李純恩

香港人反大媽廣場舞是正確行為。

大陸有一句話說:我們不討厭廣場舞,我們討厭大媽。為什麼討厭大媽,因為大媽惡俗。

由惡俗之人搞出來的東西,也一定是惡俗的。所以,大媽舞一定惡俗,一定是壞品味的代表。大媽廣場舞,只要反了大媽,那舞也不反自絕了。

今時今日,中華民族已不講美學,一個不講美學的民族,品味差劣也理所當然。這種事情到了最後,一定是品味之爭。即如去年佔鐘,人都分成兩派,一派支持金鐘清純激昂的年青學生,一派支持圍在蘋果日報門口的大媽。你說這是政治取向?別開玩笑了,哪有那麼多人懂政治!說到底,這是品味之爭,看誰順眼就支持誰。

品味主宰了審美觀,同樣一樣東西,落在品味不同的人眼裏,結論也不同。同樣一件大媽,落在不同的人眼裏,感覺也不同。但世人的審美觀始終有一個譜,跟普世價值觀一樣,也會有一種普世審美觀,也就是說,大家都覺得好看的東西,始終不會太差。反之,那一樣東西是不會好看的。

大媽舞之所以在大陸如火如荼,那肯定是大部份的中國人的審美觀出了問題,他們不認什麼「普世價值觀」,當然也不認普世審美觀,所以「特立獨行,行為怪異」自己有一套,走到哪裏都要表演給你看。你不認同,覺得它不好看,那是因為你的審美觀跟他的審美觀不同,他另有一功,你嫌他難看,他說你不識貨。中國人不大理人,只顧「自我感覺良好」,大媽廣場舞就是這種「良好自我感覺」的具體意義。

世上可以長久流傳下去的,不是政治,不是什麼主義,而是品味。香港人如今反對大陸大媽廣場舞,為的就是捍衞屬於香港的品味,不使其墮落。

起名看文化 李純恩

中共前大內總管令計劃落難成了階下囚,罪名比周永康還嚴重,預計下場也更不堪。

令計劃父親是老幹部,名字很有型,叫令狐野。令狐是複姓,在「百家姓」中排名432位,姓令狐的主要是山西、貴州一帶的人,令狐野就是山西人。

老幹部令狐野自己的名字飄逸不羈,但生了五個兒女,不但將令狐姓氏簡化為一個「令」字──「令」姓源自「令狐」,但姓令者人數不多,不入百家姓──連兒女的名字也改成「方針」、「政策」、「計劃」、「路線」、「完成」,充滿簡陋的革命風格,由此也可見,令狐野的父親還有文化,到了他身上,就只會趕革命時髦了。

從中國人的名字變遷,也可以看到文化的衰敗。直至民國,中國人給孩子取名字還很講究,所以中國共產黨第一代領導人的名字都很像樣,毛潤之,周翔宇,朱玉階,陳仲弘,劉渭璜,葉滄白──,但革命革掉了精緻,到了他們的後代,則一大堆「豆豆」「瓜瓜」「小虎」「小鵬」,像令狐野一家,方針政策計劃路線完成,更是與文化無緣,全家成了假大空的口號。革命革掉了文化,簡體字粗糙了生活,幾十年下來,今日中國人不知何謂精緻,何為規矩,都是有原因的。

中國現在最多的名字就是「建國」「建軍」「衛紅」「衛東」「立新」「紅兵」之類,一看就知道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產物,那時還沒有一孩政策,人數眾多,至今勢力龐大。我有一次在上海坐的士,一看司機證上的名字忍不住笑出來,那司機名叫「愛國」,但他姓「白」。

2015年7月8日 星期三

世界大戰風險 陶傑

第三次世界大戰會不會爆發?熟知一百年的世界史,可以科學評估風險。

首先,「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定義,是美、俄、中三大核武器國之中,至少有兩國彼此宣戰:美俄、美中,或者俄中。然後才是北約和日本如何附從美國。

俄中目前無大戰風險。美俄因普京入侵烏克蘭,有一點。如果普京入侵波羅的海三國,北約必須援戰,因為對於西方文明陣營,契約精神最大。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首相萊佐治說:「條約是國際政治家的貨幣」。德國取道比利時南侵法國,本來不關英國事,但英國與比利時有條約,所以英國必須參戰。

因此,美日安保條約,是很莊嚴的。奧巴馬說出口了:尖閣列島為日本有效管轄,亦在美日安保條約保障範圍。

反而南中國海的南沙之爭,越南、菲律賓、汶萊,不但沒有共同防守協議,反而各稱主權。東盟不是北約。中國挑選這裏幾片沙渚,傾土填海造島,比生事於尖閣,亦即釣魚台,掀起大戰的風險,應該低許多。但是,美國卻早宣稱「重返亞太」,美日安保條約,是實在的;「重返亞太」,卻曖昧而抽象。中國喜歡用抽象主觀的「基本法精神」來耍弄香港,現在,美國也用「重返亞太」這四個主觀曖昧的字,跟中國的習近平玩感覺。

首先,美國說:填土造島,違反了國際海洋法。這一點,是實在的。其次,美國國防部長說:中方此舉,加強了南海國家的團結。也就是說,菲越因為你此一妄舉,現在認識到,有一個共同敵人。

「重返亞太」,不是指美國對亞太有主權,也不指美國與菲越結盟,而是指美國有責任保障南海的國際航道自由,也就是明白說:對於亞太,由東海至南海,美國就是維穩的警察。現在警察喝令:停止造島。

中國怎麼辦?乖乖停手,太沒有面子,毛左會發瘋。騎虎難下,填下去,美國不承認你單方面擴大了的「領海」,不斷會派飛機炮艇擠過來。

中國敢不敢炮擊美國的戰艦飛機?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單方面宣佈愛爾蘭海為戰區,擊沉商船「露西坦尼亞號」,船上有百多美國人。然後德國又撩撥墨西哥南攻德州,美國就參戰了。

但是,不論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德國都沒有財產和高官子女在美國。戈林和希姆萊的子女不在美國,老婆姨甥也沒有房產在加州。這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暫時還打不起來的一個有力的理由。

拒絕哀悼 陶傑

伊斯蘭國恐怖份子在突尼西亞槍殺了三十個英國遊客,首相金馬倫下令全國默哀一分鐘。

但是每日電訊報質疑:不錯,一天有三十個無辜國民被殺,確實很慘烈,但有沒有必要「全國默哀」?

「全國默哀」是很隆重的大事。英國歷史上第一次,是一九一九年,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戰全國一百萬殉難的軍人,全國默哀兩分鐘。然後是一九四五年,紀念兩次大戰的死難者,也全國默哀了兩分鐘。

現代社會很迷信數字:GDP、失業率、各項民意調查。數字在各項資訊之中,「理性」得神聖而基本。恐怖襲擊案一天之內死三十人,用數字來與一百年來衡量和比較,結論很明顯:突尼西亞恐襲死三十人,不值得全國默哀。

因為,一個成熟的國家,有智慧的國民,不應該隨便由一個政府像樂團指揮一樣,「管理」、「協調」、「組織」全國公民如何表達哀悼。每日電訊報說:對於恐襲的死者,我自有哀悼的方式,我自有哀悼的情感,不需要首相來「統一號召」。首相要做政治騷,博取民望,不要向恐襲的死者打主意。「全國哀悼」,不符英國民族性的公眾活動,更不要濫用,因為,感情是一種私隱,「哀悼」不需要國有化,正如「國葬」也不可以濫用,上一次國葬,是首相邱吉爾逝世的一九六五年。

這樣的輿論,思考很獨立,而且挑戰一個社會的盲點,所以我喜歡。首相下令「全國默哀」,在道德高地之上,一定正確。

質疑的人,平時看慣了哭哭啼啼的師奶電視劇的地方,即會遭到千夫所指,斥為「涼薄」。

但是這樣的質疑,眼光是遠大的,邏輯是分明的,維護一個國家的整體EQ,提醒冷靜而成熟,不要「傷他悶透」,而且對首相金馬倫暗中進逼:對於反恐,你這個政府沒有什麼功效,現在卻來打全民的「哀悼牌」,掩蓋你的無能,你算了吧。對於權力的看透和監督,也是智慧的。

反對全國默哀,是反對這個形式,不等同不感到傷痛,也不等同不會化悲痛為復仇的力量。這種反對,十分Cool,有型得高尚而高級,全國的呼天搶地,恐怖勢力只會冷笑而蔑視,但是你不參與,不作聲,你堅持一份無法參透的犬儒,你的敵人,就不敢輕視你。

2015年5月25日 星期一

涼薄 梁文道

        不願再花公帑援助災民就叫涼薄?斥責港人沒良心的大人們為何不看看大陸同胞的反應?當香港政府這一億元捐不出去的消息傳到網上之後,大陸網民馬上就說:「支持香港人決定!納稅人白花花的鈔票不是搶來的,寧願餵狗也不能肥了貪官」;「年底派給特區人民買年貨吧!祖國不差錢的!」;「什麼叫失人心者失天下,大概如此」。

        經過一年多的仇視和紛爭,難得一場地震拉近了兩地百姓的距離,難得大家都對捐款這事有了共識。這個共識很簡單,一個字就說完了,那就是中國紅十字會在它官方微博公開募捐之後得到的上萬條評論:「滾!」

        2013年的中國地震局預算裏頭,地震預報監測的支出是3822萬人民幣;在其他所有單項之中最大的一筆則是該局官員的住房津貼,一共1.54億元人民幣。四川寶興縣的縣長承認,08年汶川地震之後重建的房屋全部震倒;可當年他們明明說過所有新建築都能抵抗九級地震。四年前,不捨不棄地追究豆腐渣工程,甚至只不過是收集遇難者名單的義士,則被他們抓去坐牢。

        舊賬不清,誰能保證這回舊的房子能抗九級地震?又有誰能保證我們援建的校舍不會一眨眼就因為「不敷應用」而被推成平地?在這樣的情況底下,不願捐款實在是最悲哀最無奈的明智之舉,和部份港人對「強國人」的反感根本沒有多大關係。畢竟,那些住在山城的災民和來香港搶奶粉買豪宅的,不可能是同一批人。

        真正涼薄的,是那個開車去災區的紅十字會小頭目,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關心記者有沒有拍到自己帶去的標語。真正涼薄的,是那些冷面對着死了子女的父母,恐嚇他們不要再惹麻煩的官員。

[ 相關新聞: 港府盲捐一億 各界憂未吸教訓  http://bit.ly/1bYmf2Z ]

當鋪 蕭紅

        「你去當吧!你去當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願意進當鋪,進當鋪我一點也不怕,理直氣壯。」
  新做起來的我的棉袍,一次還沒有穿,就跟著我進當鋪去了!在當鋪門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門時郎華要的價目——非兩元不當。
  包袱送到櫃台上,我是仰著臉,伸著腰,用腳尖站起來送上去的,真不曉得當鋪為什麼擺起這麼高的櫃台!
  那戴帽頭的人翻著衣裳看,還不等他問,我就說了:
  「兩塊錢。」
  他一定覺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麼連看我一眼也沒看,就把東西捲起來,他把包袱彷彿要丟在我的頭上,他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兩塊錢不行,那麼,多少錢呢?」
  「多少錢不要。」他搖搖象長西瓜形的腦袋,小帽頭頂尖的紅帽球,也跟著搖了搖。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點也不怕,我理直氣壯,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難,正想把包袱接過來就走。猜得對對的,他並不把包袱真給我。
  「五毛錢!這件衣服袖子太瘦,賣不出錢來……」
  「不當。」我說。
  「那麼一塊錢,……再可不能多了,就是這個數目。」他把腰微微向後彎一點,櫃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
  一隻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陽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帶著一元票子和一張當票,我怏怏地走,走起路來感到很爽快,默認自己是很有錢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過,臂上抱了很多東西,感到非常願意抱這些東西, 手凍得很痛,覺得這是應該,對於手一點也不感到可惜,本來手就應該給我服務,好像凍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鋪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 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於手凍得怎樣痛,一點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化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該吃啊!然而沒 有多給,只給一個大銅板,那些我自己還要用呢!又摸一摸當票也沒有丟,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覺 得很軟,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從搬家還沒有出過一次街,走路腿也無力,太陽光也怕起來。
  又摸一摸當票才走進院去。郎華仍躺在床上,和我出來的時候一樣,他還不習慣於進當鋪。他是在想什麼。拿包子給他看,他跳起來:
  「我都餓啦,等你也不回來。」
  十個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細問:「當多少錢?當鋪沒欺負你?」
  把當票給他,他瞧著那樣少的數目:
  「才一元,太少。」
  雖然說當得的錢少,可是又願意吃包子,那麼結果很滿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來比包子還大,一個跟著一個,包子消失盡了。

2015年5月17日 星期日

拉你條布! 馬家輝

        不知道是誰最先把Filibuster翻譯為「拉布」?是昔年的某位港英師爺,抑或今天的某位文學才子?再或是某年某月的一位電視講波佬?

        「拉布」譯詞確是一絕,不僅音似,更是神合。拉布拉布,咒語唸起,眼前彷彿看見一幅景象,幾個人合力把布幕拉開,遮擋視線,拖延時間,終而達成了目標願望。我記得小時候睇波首回聽見「拉布戰術」字眼,班上有同學向體育老師詢問,那位偶爾借故把男女學生拉進體育室「體罰」的粗眉大漢就是如此回答。他也曾經把我喚進體育室,但當知道我父親在報社工作,立即放人,不敢造次,只可惜四十年前不流行投訴報警,否則他早已被抓去坐牢。

        但到如今,拉布二字在立法會內獲得了新的詮釋。拉布也者,不僅是拉布拖延,更是透過拉布突顯議題,讓香港市民看清楚法例之不公不義,如果連這樣的剝奪市民的選舉權和被選權的惡法亦可通過,香港之所謂人權法治等核心價值實在不再值得一提。

        由這角度看,拉布等於把官員下身的那條遮羞布用力拉開,讓你獻醜人前。或換一個比喻是,拉布等於拉開香港市民眼前的那塊遮光布,透過漫長的議事鬥爭讓大家睜開雙眼,看清楚特區政府急欲通過的到底是一條什麼惡法。 拉布拉布,拉你條布,讓你無法遁形也無所閃躲。

        方塊字真是有趣的東西。任何方塊字皆可被重新組合和詮釋,例如甘國亮有兩本結集作品叫做《解你個構》和《不停現袋》,前者玩盡解構思潮,後者想像意淫,欠缺幽默感的人望之即罵,懂得廣東文字精妙的人則笑不停口。拉布亦如是。拉你條布,問你死未?

高處何所有 張曉風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位老酋長正病危。
    他找來了村中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對他們說:「這是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了,我要你們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你們三個都是身強體壯而又智慧過人的好孩 子,現在,請你們盡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們一向奉為神聖的大山。你們要盡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後折回來告訴我你們的見聞。

    三天後,第一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笑生雙靨,衣履光鮮: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繁花夾道,流泉淙淙,鳥鳴嚶嚶,那地方真不壞啊!」
    老酋長笑笑說:「孩子,那條路我當年也走過,你說的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頂,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後,第二個年輕人也回來了,他神情疲倦,滿臉風霜:「酋長,我到達了山頂了。我看到高大肅穆的松樹林,我看到禿鷹盤旋,那是一個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頂,那是山腰。不過也難為你了,你回去吧!」

    一個月過去了,大家都開始為第三個年輕人的安危擔心,他卻一步一蹭,衣不蔽體地回來了。他發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酋長,我終於到達山頂。但是,我該怎麼說呢?那裡只有高風悲旋,藍天四垂。」

    「你難道在那裡一無所見嗎?難道連蝴蝶也沒有一隻嗎?」

    「是的,酋長,高處一無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個人』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悲激的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頂。按照我們的傳統,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長,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愈來愈真切的渺小感。

2015年5月10日 星期日

九歲那年 李怡

        一九四五年,在日軍佔領的上海淪陷區。 

        九歲生日剛過。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爸爸不見了。當天晚上,跟着媽媽、姐姐,還有另一家人,倉皇出走。在黃浦江坐上小船黑夜沿着岸邊划行,在日軍探照燈的縫隙中,偶有幾響機槍的掃射聲,小船溜過了日軍封鎖線。凌晨,小船靠岸邊,那是中國國民軍佔據的後方。 

        兩家人擠在一部破舊的汽車裏,向安徽省屯溪駛去。汽車開行不久,就看到路上衣衫襤褸的傷兵,扶老攜幼的人群,伸出來討飯吃的污黑的手,還有路邊一動不動的餓殍。 

        像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淪陷區,我也知道有戰爭,知道空襲警報響了要關燈,關燈後會聽到飛機投下炸彈的轟轟聲響。但不知憂愁。父母擔心生計,我卻總有飯吃。才一天過去,忽然都變了。平日顧着玩不肯吃飯,現在卻因為不夠吃而一味覺得餓。 

        深夜,在一個河灘上等着換乘另一艘船,鋪一塊布就一家人躺在河灘上。黝黑中河灘似一望無際,遠處像有一個棚架,亮着燈,刺耳的豬叫聲劃破夜空傳來。同行的大人說那是屠宰場。仰望夜空,沒有了都市燈光,星星更多更密了。我曾經傻傻地想:那些星星在哪裏?有生物存在嗎?星星之外還有些什麼?現在,這些思考和想像都沒有了,因為我那天看到了戰爭、飢餓和就在身邊的死亡。 

        那是我九歲人生的第一次失眠。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開始像成年人那樣思索。好像突然長大了:我是什麼人?淪陷區的相對太平和敵後的紛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和剛見到的許多孩子要流離飄蕩?我自己的身份是甚麼?想呀想,這問題從九歲想到七十九歲。

人性和市場 陶傑

五一黃金周,自由行沒有如何下跌,有一天客量還會增加。所謂「反水貨運動令內地人民駐足不來香港」之說,不攻自破。

大陸遊客來香港,如果減少,是其他原因,如大陸反貪,全國的消費心情和氣氛不太好,包括日圓貶值、去泰國放寬了簽證,或者想去英美開眼界,都會影響。

不錯,以本地生產總值毛額和數據,大陸當然超越了香港,但是,有一種品格,不可以用數據來衡量──大陸的市場和官場的誠信,不會超過香港,而且還會墮落,與香港距離越來越大。

中國人的韌力強大,不會因沙田屯門十幾個反水貨客踢了幾隻皮箱就全國都不來。支持大陸客來香港購物的,有兩大動力,一個叫做人性,一個叫做品格。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國,打到上海。上海難民一窩蜂湧進英法租界。英租界地方少,容不了呼爹叫娘的難民成千上萬湧進來,僱用的印度守衛,俗稱紅頭阿三,極力防禦,拿着棍棒打。但中國難民不會因為紅頭阿三的態度「不友善」、「粗暴野蠻」,而止步回頭,因為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在追殺。這就是人性。

一九七五年美國撤出西貢,美國領事館人員乘直升機撤退。那時許多南越的軍政人員也爭着想擠進直升機,希望能一起逃亡。但美國領事館人員守着直升機門,一面大罵,一面將伸手攀爬的越南人踢開。越南人不會因為美國人的「粗暴」,放棄攀爬,只會越想往上擠。為什麼呢?因為性命攸關。這就是人性。

香港人只要一天守着商業的誠信品格,大陸人民就會一天來購物,不會更少,只會更多。香港人只要不集體說謊成性,貨架上的奶粉不是偽造,超市的肉食全部真正入口自英美澳洲日本,而不是自己暗中掉包,只要堅守英國人管治時教授的契約精神,法官獨立判案,醫院開刀不收賄賂,你看,連大陸的大媽也想藉口來香港修讀什麼「哲學課程」來定居,一天一百五十個配額天天爆滿,怎會因十幾個人反水貨罵幾句而不來?

官場的品格,尤其「行政會議」,倒是十多年來一年衰過一年。你可以控制的,是你自己的基本品格:不論做生意還是做人,少說謊,再少說點謊,維持香港殘留的英治特色,保持你的獨立思考:大陸人民即使不來,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2015年5月3日 星期日

胡司令 李純恩

香港成立「愛國青年軍」,由梁振英太太擔任「總司令」。

看見「總司令」三個字頓覺喜感十足。「總司令」本來是很威武的銜頭,三軍總司令,何等英明神武,但這個銜頭落在梁太太身上,突然卡通化得令人笑出來,同時想到的四個字,便是「蝦兵蟹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梁太太一向是個香港市民娛樂源,她每次現身都令人發笑,似乎有她的存在,香港人已不需要笑話了。

我見過很多總司令,那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文革」一開始,造反派、紅衛兵湧現了,各種各樣的「造反司令部」也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既然有那麼多「司令部」,必有那麼多司令,於是滿街的司令。有的司令想鶴立雞群一下,便自封「總司令」,其他不想做雞的,也紛紛改稱「總司令」。於是你做「總司令」,我也「總司令」,結果遍地總司令了。

那時有一齣京劇叫「沙家浜」,講的是「新四軍」抗日的故事。劇中有個充滿喜感的壞人叫胡傳奎,是個雜牌軍頭目,故稱「胡司令」。胡司令肥胖而蠢,常出錯,鬧笑話,比一本正經的新四軍英雄生動有趣,反倒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大家記到今天。這一天,看到梁太太做了「青年愛國軍」總司令的新聞,不禁想起了胡司令,他的那支雜牌軍,叫「忠義救國軍」。

六四假期 馬家輝

民主女神像置放於校園當眼處,內地學生行經目睹,或愕然,或震動,或低頭,不管有何表情回應,總是被牽動了思考,留下了屬於個人的「六四記憶」。

一九八九年,這群孩子可能仍未出生,但因為有了塑像有了口號有了橫額有了書刊,以及,有了遊行有了集會有了新聞有了歌聲有了星星燭光,六四被輾轉流傳下來,成為世代與世代之間的口述故事。所以,一九八九年,儘管仍未出生,六四卻亦是他們的記憶。記憶不必親身經歷,記憶可以憑藉故事被世代授傳。

既然校園內矗立了民主女神像,大學生們自然而然成為故事的「代言人」,於課堂,於餐廳,於宿舍,每當有內地的師弟師妹問及六四種種,本地的師姐師兄順理成章地深吸一口氣,對他們說出點滴。這些點滴當然亦只是聽來的和看來的,甚至是臨忙臨急從新聞和書刊裏找來的,因為師姐師兄們亦是年輕,但終究在香港成長,好歹曾受持續了廿多年的六四悼念氛圍沾染薰陶,所以好歹能夠說出若干。

於是六四像某種隱秘的符咒於學生之間獲得傳承接續,廿三年了,天安門廣場運動其實未滅,只不過換了戰場,從北京移到香港,繼續在所有大學校園內發酵、生根、培釀。

不是說在很快的將來北京有可能平反六四嗎?若是,屆時,會否把六四訂為法定假期,讓學生好好放假?放假即使去瘋去玩去吃去喝亦無所謂,至少假期的存在已足提醒他們,已可讓他們知道並記得,曾有一年曾有一天曾有一個黑暗的深夜,曾有許許多多年輕的靈魂在一個廣場上遭受創傷。

六四假期,在未來,肯定會有。 

2015年4月26日 星期日

有水放水 小思

據最近調查結果,香港青少年對貪污行賄行為,竟然沒有太大反感,受訪者有幾乎一半認為「賄賂」行為是可以接受的。

我只能說,他們生活得太幸福了,根本不知道貪污的可恨可痛。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香港市民深受貪污的折磨,我還算「幸福」,平凡生活裏沒有遇上要行賄的不幸事。可是我卻永不會忘記:一個學生給我上了活生生一課。

那時候,我擔任了全校的「經濟及公共事務」科的課,教得十分起勁,安排課外參觀、剪報、小組討論,讓學生真切走出課本,關心社會 —— 雖然,這個詞在當時很敏感。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很關心社會,很了解民生。

那一年,筲箕灣東大街尾,船廠、木屋發生大火,我有些學生是那區居民,一夜之間,燒得傾家蕩產,孤身逃出。學校立刻發起捐助,為受災同學解決一時之急。事有湊巧,那星期的「經公科」,某一級正在開講「香港消防局」,我自然很正面地介紹消防局組織,消防員的工作意義。誰料只講得一半,座中一個學生拍案而起 —— 在當年,這是極大膽甚至不可能出現的動作。我和全班同學都嚇了一跳。我沉住氣,問她想怎樣,她說:「恨死消防員」。她既憤且氣,帶淚說出火災當天的情況,因為成年人多不在家,她親眼看住有些消防員不肯「開喉」,只為沒有人能作主給他們賞錢。就是這樣,一家老少慌忙逃生,看著家園被毀了。這就是當年流傳的「有水放水,無水散水」的順口溜的真實寫照。

現在,每當看見消防員出生入死,救火救人的場面,我就想起當年的「不幸」。幾經艱辛,我們香港人才獲得一個廉潔社會,年輕一輩居然不懂珍惜,真叫人心痛。

太輕了,太重了 李碧華

        明知故犯不負責任的醉酒駕車司機,車禍導致一死一傷,慘死輪下的是深受同事學生愛戴的好老師,連日路祭,場面動人。這一撞影響深遠,諄諄善誘之聲又少一把,難怪學生哭成淚人。

        醉駕司機逞一時之快,害死的是好老師、恩愛夫妻、準新郎、勞碌的單親媽媽……多是家庭經濟支柱,一人倒下全家飢寒。他們自己良心怎會好過?


        向來醉駕刑罰太輕了,近期連奪六命的司機,誤殺罪成不過判囚六年,實在不公平,亦欠阻嚇作用。有些致命車禍還不過兩三年,放監出來依然駕駛重型武器到處闖,日後不知誰遭殃?不重判,等於姑息養奸。世間總有是非黑白,法理應該公正。
        另一方面,中國異見人士劉曉波,曾參與起草《零八憲章》及發表評論文章,在聖誕節早上,被北京法院裁定「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成,判囚十一年太重了!

        政見不同以言入罪,並無組織或串聯或涉暴力行動,劉是手無寸鐵一書生……

        妻子劉霞相守廿多個寒暑,四度分離,這一別,五十四歲的丈夫出獄時已是六十五歲老人,黃金歲月消磨了。看她在電視上拚盡全身力氣微笑:「他希望我在外面高高興興生活,我希望他在獄中安心生活。只要他可以堅持下去,我也能堅持……」為什麼我們想哭?

2015年4月14日 星期二

差不多先生傳 胡適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道:「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鋪裏做夥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裏總不很明白為甚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一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先生。那家人急急忙忙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的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脇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裏焦急,等不得了,心裏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脇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就絕了氣。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愈傳愈遠,愈久愈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

荷塘月色 朱自清

這幾天心裡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裡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房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 這蒼芒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到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白 花,有嬝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浪。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彷 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 - 甜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班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 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裡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 罷了。樹縫裡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似乎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要算樹上的蟬聲與水裡的蛙聲;但熱鬧是牠們的,我甚麼都沒有。

雪 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彷彿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着,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着。

孩子們呵着凍得通紅,像紫芽薑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黏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偸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裏。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着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黏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燄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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