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4日 星期日

舊時香港(節錄) 劉紹銘

舊時香港, 街邊睇相佬點迷津、或指引青雲路, 例由客人面部入手。窄街陋巷,光線昏暗, 今之方士乃舉(火水)燈如儀,從客官冒心照起, 狀鄉間父老捉田雞。因此舊時香港,睇相亦曰「照田雞」, 端的是人面田雞相映紅,怪趣、怪趣。

舊時香港, 官府文章或廣告街招, 常有文人吟風月弄月、自顯詩才的殘餘痕跡。如「隨地吐痰乞人憎, 罰款千元有可能」。此類街招, 文字粗鄙,形象惡心,不談也罷。西片戲名中「譯」就怪趣多了。《六月六日斷腸時》(D-Day the Sixth of June)和《紅粉忠魂未了情》(From Here Eternity)皆為顯例。




「譯」者詩才如何,不必計較。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筆端濃得化不開的綿綿情意。六月六日本是個歷史符號(盟軍登陸諾曼第), 到了他們手上,卻成「斷腸時」。區區三字, 盡得風流。

今香港西片戲名中「譯」,頗見後現代精神。《別問我是誰》(The English Patient), 用廣東話說,就是「唔好問我係邊個呀」, 嬌喘微聞, 仿如詐嬌撒野之音。

改編自勞倫斯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要是今天上演,說不定會改名為《越鹹濕越快樂》或《越墮落越有型》。

列位看官,本文所及的前塵舊事,俱發生在五十年代的香港。你若解其中味,那閣下亦應到了「樽前悲老大」的年紀了。引舊時小說一句老話:「朋友,你淚落茶杯了!」。

2016年7月8日 星期五

香港第二美景 張曉風

        


        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山頭有一處美景叫「天人合一」,新亞是由錢賓四先生創校的,這一處美景就用以紀念他。「天人合一」是他晚年常提起的道理。

        錢先生是江蘇無錫人,錢家不算有錢,卻出人才。有名的才子錢鍾書算來和賓四先生是叔侄。

        賓四先生來台,其實是老蔣「一句話」,當年的執政者比較謙遜,認為有政權有兵權是不夠的,台灣必須有哲人坐鎮,才算正廟。錢賓四先生就離了香港到了台灣,住在東吳山側,住處叫素書樓。錢先生的房子是自己出錢蓋的,地權卻屬於台北市,不意在陳水扁主台北市政的時候,因遭出言相辱,錢先生就毅然搬出。想錢先生當年入住,外雙溪的山坡地根本不值錢,倒是那房子,據說花了三十萬,這一切,我因就讀且執教東吳是一一親見的。當時的達官貴人,如王昇、宋楚瑜,也都乖乖前來聆教。曾幾何時,流氓治國,學者掃地出門,令人扼腕。

        錢先生搬出「素書樓」不久便謝世,罵錢先生的阿扁則一路飛黃騰達成了洗錢、污錢的高手,他的惡業,令人歎為觀止。

        學者不能終老在自己的書房裏,是邪人當權的不幸後果。諷刺的是如今錢先生的故居倒是成了觀光景點,活著不能住,死了能以魂魄的身份回家。

        倒是新亞書院用一池水去暗通一面海,造成了天人合一、水天一色的機趣,算是還給哲人一個公道。金耀基院長讚美此景說:

        「這景,是全港第二!」

        「那,哪裏是第一美景?」聽到的人都自然會如此相問。

        「第一還沒有。」金院長的話很玄。

        第一第二只是數字,且不要去管它,讓我們憑一池水去跟大海認親,去跟天地接軌,去跟宇宙冥合,這才是要緊處呀!

2016年7月5日 星期二

六少七少 馬家輝

回港後始知大坑粥舖關門了。恐怕又是「土地問題」吧。小店難為,當一個城市走向所謂高速發展,小店像撒在地上的米粒,一間一間地,被地產和業主母雞啄食殆盡。

那粥店去過多次了。大坑以前是覓食的好地方,容易停車,人潮不算擁擠,有不少特色小店,粥粉麵飯皆齊皆備,日式中式以至假洋式,窄窄的店面,坐進裡面一角,只要不必跟別人搭枱,稍可在繁勞的城市生活裡喘口氣。

每回到那小店,把車停在附近,走過去,遠遠已見一位先生彎着腰背站在門外,一言不發地埋首做他的木板腸粉。不苟言笑,皺紋刻在額上臉上,偶爾瞄一眼店內狀况,沒有言語,心裡卻必都把顧客的等待和需要看得清楚。他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灣仔盧押道口的大牌檔,總有這麼相似的檔主,亦是不太言語,拚命把食物和顧客照顧好,只因需要賺錢養家,一窩子的兒女和家人等着他,重擔壓在背上腰上肩上,不可能不彎,不可能沒皺紋——大牌檔的熱氣白騰騰地冒起,把他的臉孔蓋住,那樣的臉,是堅忍和毅力以及志氣的臉。

大坑粥店應由一家人經營,有好幾回去,好幾年前了,有兩個七八歲的男孩在店內跑來走去,也幫忙端粥,還有一位十來歲的大女孩,猜想是他們的姐姐,亦在忙來忙去。還有一位女性,應是母親。一家五口忙着,有時高興有時不,從他們的臉色互動看得出來,像世上所有家庭,總有快樂與矛盾的時刻,這便是人家,有人有家,便有開心與煩惱,誰都跑不掉。

有一回,兩個男孩在我桌旁,蹲在地上,玩模型車。他們旁邊有個小雪櫃,櫃門貼着字條,好像寫着功課時間表之類,上有名字,分別是「六少」和「七少」。我猜是男孩的乳名,頗有「大門大戶」的氣派。遂跟他們調侃,也喚他們六少和七少,他們聽懂我的戲謔,訕訕地卻又帶著驕傲地笑了,很有志氣的樣子。我沒想到在大坑舊區內亦有「少爺」,離店時,感受額外溫暖,像時光倒流到三四十年代,黑白片的世界,隱隱有時空錯亂之覺。

亦曾在該店門外跟人衝突。有人把車停在門外,不熄匙,黑煙從死氣喉裡呼呼噴出,我忍不住說他兩句,對方回嘴,我又回嘴,吵起來了。幸好沒被拍錄並上網,否則鍵入「狂躁大叔鬧大坑」即可找到。

六少七少今天已是大男孩了。粥店結業,他們應可動手幫忙搬遷。一家大小走向新時代,告別大坑,人世另有風光。祝願小店皆美好。

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打錯了 劉以鬯



  電話鈴響的時候,陳熙躺在牀上看天花板。電話是吳麗嫦打來的。吳麗嫦約他到利舞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以敏捷的動作剃鬚、梳頭、更換衣服。更換衣服時,噓噓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國人。換好衣服,站在衣櫃前端詳鏡子裏的自己,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他愛麗嫦,麗嫦也愛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冊處去登記。他剛從美國回來,雖已拿到學位,找工作,仍須依靠運氣。運氣好,很快就可以找到;運氣不好,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他已寄出七八封應徵信,這幾天應有回音。正因為這樣,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裏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非必要,不出街。不過,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必須盡快趕去利舞。遲到,麗嫦會生氣。於是,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拉開鐵閘,走到外邊,轉過身來,關上大門,關上鐵閘,搭電梯,下樓,走出大廈,懷著輕松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剛走到巴士站,一輛巴士疾馳而來。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沖向巴士站,撞倒陳熙和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後,將他們輾成肉醬。



  電話鈴響的時候,陳熙躺在上看天花板。電話是吳麗嫦打來的。吳麗嫦約他到利舞台去看五點半那一場的電影。他的情緒頓時振奮起來,以敏捷的動作剃鬚、梳頭、更換衣服。更換衣服時,噓噓地用口哨吹奏勇敢的中國人。換好衣服,站在衣櫃前端詳鏡子裏的自己,覺得有必要買一件名廠的運動衫了。他愛麗嫦,麗嫦也愛他。只要找到工作,就可以到婚姻註冊處去登記。他剛從美國回來,雖已拿到學位,找工作,仍須依靠運氣。運氣好,很快就可以找到;運氣不好,可能還要等一個時期。他已寄出七八封應信,這幾天應有回音。正因為這樣,這幾天他老是呆在家裏等那些機構的職員打電話來,非必要,不出街。不過,麗嫦打電話來約他去看電影,他是一定要去的。現在已是四點五十分,必須盡快趕去利舞。遲到,麗嫦會生氣。於是,大踏步走去拉開大門……
  電話鈴又響。
  以為是什麼機構的職員打來的,掉轉身,疾步走去接聽。
  聽筒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請大伯聽電話。”
  “誰?
  “大伯。
  “沒有這個人。”
  “大伯母在不在?”
  “你要打的電話號碼是……”
  “三……九七五……”
  “你想打去九龍?”
  “是的。”
  “打錯了!這裏是港島!”
  憤然將聽筒擲在電話機上,大踏步走去拉開鐵閘,走到外邊,轉過身來,關上大門,關上鐵閘,搭電梯,下樓,走出大廈,懷著輕鬆的心情朝巴士站走去。走到距離巴士站不足五十碼的地方,意外地見到一輛疾馳而來的巴士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衝向巴士站,撞倒一個老婦人和一個女童後,將他們輾成肉醬。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作
  是日報載太古城巴士站發生死亡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