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6日 星期日

有水放水 小思

據最近調查結果,香港青少年對貪污行賄行為,竟然沒有太大反感,受訪者有幾乎一半認為「賄賂」行為是可以接受的。

我只能說,他們生活得太幸福了,根本不知道貪污的可恨可痛。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香港市民深受貪污的折磨,我還算「幸福」,平凡生活裏沒有遇上要行賄的不幸事。可是我卻永不會忘記:一個學生給我上了活生生一課。

那時候,我擔任了全校的「經濟及公共事務」科的課,教得十分起勁,安排課外參觀、剪報、小組討論,讓學生真切走出課本,關心社會 —— 雖然,這個詞在當時很敏感。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很關心社會,很了解民生。

那一年,筲箕灣東大街尾,船廠、木屋發生大火,我有些學生是那區居民,一夜之間,燒得傾家蕩產,孤身逃出。學校立刻發起捐助,為受災同學解決一時之急。事有湊巧,那星期的「經公科」,某一級正在開講「香港消防局」,我自然很正面地介紹消防局組織,消防員的工作意義。誰料只講得一半,座中一個學生拍案而起 —— 在當年,這是極大膽甚至不可能出現的動作。我和全班同學都嚇了一跳。我沉住氣,問她想怎樣,她說:「恨死消防員」。她既憤且氣,帶淚說出火災當天的情況,因為成年人多不在家,她親眼看住有些消防員不肯「開喉」,只為沒有人能作主給他們賞錢。就是這樣,一家老少慌忙逃生,看著家園被毀了。這就是當年流傳的「有水放水,無水散水」的順口溜的真實寫照。

現在,每當看見消防員出生入死,救火救人的場面,我就想起當年的「不幸」。幾經艱辛,我們香港人才獲得一個廉潔社會,年輕一輩居然不懂珍惜,真叫人心痛。

太輕了,太重了 李碧華

        明知故犯不負責任的醉酒駕車司機,車禍導致一死一傷,慘死輪下的是深受同事學生愛戴的好老師,連日路祭,場面動人。這一撞影響深遠,諄諄善誘之聲又少一把,難怪學生哭成淚人。

        醉駕司機逞一時之快,害死的是好老師、恩愛夫妻、準新郎、勞碌的單親媽媽……多是家庭經濟支柱,一人倒下全家飢寒。他們自己良心怎會好過?


        向來醉駕刑罰太輕了,近期連奪六命的司機,誤殺罪成不過判囚六年,實在不公平,亦欠阻嚇作用。有些致命車禍還不過兩三年,放監出來依然駕駛重型武器到處闖,日後不知誰遭殃?不重判,等於姑息養奸。世間總有是非黑白,法理應該公正。
        另一方面,中國異見人士劉曉波,曾參與起草《零八憲章》及發表評論文章,在聖誕節早上,被北京法院裁定「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成,判囚十一年太重了!

        政見不同以言入罪,並無組織或串聯或涉暴力行動,劉是手無寸鐵一書生……

        妻子劉霞相守廿多個寒暑,四度分離,這一別,五十四歲的丈夫出獄時已是六十五歲老人,黃金歲月消磨了。看她在電視上拚盡全身力氣微笑:「他希望我在外面高高興興生活,我希望他在獄中安心生活。只要他可以堅持下去,我也能堅持……」為什麼我們想哭?

2015年4月14日 星期二

差不多先生傳 胡適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道:「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鋪裏做夥計;他也會寫,也會算,只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只笑嘻嘻地賠小心道:「千字比十字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鐘,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的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只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面說,一面慢慢地走回家,心裏總不很明白為甚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鐘。

        有一天,他忽然得一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先生。那家人急急忙忙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的汪大夫,卻把西街的牛醫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脇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裏焦急,等不得了,心裏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罷。」於是這位牛醫王大夫走近脇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鐘,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差……不多,……凡事只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就絕了氣。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做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愈傳愈遠,愈久愈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

荷塘月色 朱自清

這幾天心裡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裡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裡,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牆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房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鬱鬱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 這蒼芒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得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到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白 花,有嬝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浪。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彷 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 - 甜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班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 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裡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 罷了。樹縫裡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似乎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要算樹上的蟬聲與水裡的蛙聲;但熱鬧是牠們的,我甚麼都沒有。

雪 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彷彿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着,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着。

孩子們呵着凍得通紅,像紫芽薑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艷,以自身的滋潤相黏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偸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裏。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着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黏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燄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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