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8日 星期五

口中剿匪記 豐子愷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甚麼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這比喻非常確切,所以我要這樣說。
  把我的十七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污吏。何以言之?因為普通所謂“匪”,是當局明令通緝的,或地方合力嚴防的,直稱為“匪”。而我的牙齒則不然:它們雖然向我作祟,而我非但不通緝它們,嚴防它們,反而袒護它們。我天天洗刷它們;我留心保養它們;吃食物的時候我讓它們先嘗;說話的時候我委屈地遷就它們;我決心不敢冒犯它們。我如此愛護它們,所以我口中這群匪,不是普通所謂“匪”。
  怎見得像官匪,即貪官污吏呢?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的十七題牙齒,正同這批人物一樣。它們原是我親生的,從小在我口中長大起來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與我痛痒相關的。它們是我吸取營養的第一道關口。它們替我研磨食物,送到我的胃裏去營養我全身。它們站在我的言論機關的要路上,幫助我發表意見。它們真是我的忠僕,我的護衛。詎料它們居心不良,漸漸變壞。起初,有時還替我服務,為我造福,而有時對我虐害,使我苦痛。到後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吊兒郎當,根本沒有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痒,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這種苦頭是誰給我吃的?便是我親生的,本當替我服務、為我造福的牙齒!因此,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十年了!不但隱忍,還要不斷地買黑人牙膏、消治龍牙膏來孝敬它們呢!
  我以前反對拔牙,一則怕痛,二則我認為此事違背天命,不近人情。現在回想,我那時真有文王之至德,寧可讓商紂方命虐民,而不肯加以誅戮。直到最近,我受了易昭雪牙醫師的一次勸告,文王忽然變了武王,毅然決然地興兵伐紂,代天行道了。而且這一次革命,順利進行,迅速成功。武王伐紂要“血流標杵”,而我的口中剿匪,不見血光,不覺苦痛,比武王高明得多呢。
  飲水思源,我得感謝許欽文先生。秋初有一天,他來看我,他滿口金牙,欣然地對我說:“我認識一位牙醫生,就是易昭雪。我勸你也去請教一下。”那時我還有文王之德,不忍誅暴。便反問他:“裝了究竟有甚麼好處呢?”他說:“夫妻從此不討相罵了。”我不勝讃歎。並非羡慕夫妻不相罵,卻是佩服許先生說話的幽默。幽默的功用真偉大,後來有一天,我居然自動地走進易醫師的診所裏去,躺在他的椅子上了。經過他的檢查和忠告之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口中的國土內,養了一大批官匪,若不把這批人物殺光,國家永遠不得太平,民生永遠不得幸福。我就下決心,馬上任命易醫師為口中剿匪總司令,次日立即向口中進攻。攻了十一天,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全部貪官,從此肅清。我方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於是我再托易醫師另行物色一批人才來。要個個方正,個個幹練,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一九四七年冬於杭州。

外部連結:
文王秉德、武王伐紂的歷史故事,用在這裡真是幽默風趣
——摘自《從閱讀到寫作─現代名家散文十五講》

2016年4月4日 星期一

浴火鳳凰 小思

我想了很久,應不應該用上這個題目。終於決定用上。

一貫在我們成人眼中,香港年輕一輩,生於單純、無知的世代,從來未見憂患。教育政策也欠恰當指引,教他們怎樣面對世道。可是,一場意想不到的危難演變,竟逼出全新面貌來。當看到舉起如林的雙手,當看到分秒危機臨近卻沉默挺前的身軀,我為自己的軟弱而慚愧,為成人世界的某些卑劣行為而悲傷,可更為他們的安危而痛心。

也許,天意要為這一代香港人設下浴火重生的洗煉。純真的人無法想像成人世界的複雜與真偽不分,如今,他們終受真切洗煉。煉,是用火燒製使物質純淨、堅韌。但火燒煉,是必然經歷痛楚。浴火鳳凰的故事:「鳳凰是人世間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就要背負人世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於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終結換取人世的祥和與幸福。在肉體經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磨煉後,才能得以更美好的軀體得以重生。」我很敬畏這壯烈故事。還有一個《風俗通》的典故:「殺君馬者道旁兒」。意思是一匹好馬跑得很快,但路邊看客不停地鼓掌,馬兒遂不停地加速,結果不知不覺地被累死了。這教訓也很重要。

我病了三個星期,沒想到會遇上令人身心俱傷的事件。在嗅覺味覺全失的病態中,方知平常習以有之的感覺失去的難受。自由,也只有失去知道寶貴。

病體支離,思維力也弱。我勉強執筆寫成此文,祝禱香港平安,青年人平安。

也以此文結束「一瞥心思」專欄,向讀者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