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一用即扔 小思


        一用即扔,大概可以恰當地刻畫這時代物質豐盛的情況。

        從前,人要求甚麼東西都耐用。記得童年時候,家裏總像間古董店,一件家具就有一個歷史故事。到如今,仍記得清楚:那個擦得發亮的銅茶壺,身上有塊凹痕,據說是香港淪陷時期,炮彈碎片射進屋子裏,剛打在它身上做成的;幾張被人氣薰黃、油閃閃的籐椅,椅腳上的籐斷了,新藤紮上去,形成一圈白,家人管它叫四雪蹄的,據說是爺爺年輕時購置的家當;當然,還有掛得高高、垂下黃黃銅鐘擺的大鐘、夏日冰涼冬日更冰涼的酸枝床,甚至廚房裏的菜刀柴刀,都比家裏許多人的資歷深厚。記憶中,十多年光景,那些東西便一直安放在幾乎特定的位置,沒有絲毫變動,也不見添置些甚麼新物件,家裏的布置,早在腦海裏變成凝鏡了。最大一次變動,要算必須扔掉兩個還沒有破爛的柴爐,讓出地方來給新買的雙頭火水爐。這件事令我們泛起過奇異的不安和不忍。也許,又有人要說我婆媽氣重了,但恐怕許多人都會對自己曾長時間接觸的物件,產生不忍拋棄的感情,尤其在物質並不像今天那麼豐富的時代裏,特別容易獲得這種經驗。

        現在,情況大不同了。各種用具器皿,講究的是「天天新款」,耐用嗎?反帶來些不必要的煩惱;舊的一天不破,扔掉它似乎過意不去,買新的又沒有甚麼藉口。新款式實在誘人,過時舊樣子會惹來落伍之譏,錢既然方便,還是買新的好,於是,毫不留戀地以新易舊。一用即扔的東西愈來愈多,人們的感情還來不及放上去,東西已脫手了,真是瀟灑方便。

        雖然,舊的東西並不一定值得依戀,也不是希望現在的年輕人要像我童年般缺乏物質的生活,但人總該有點沉實,長久安放的感情。一用即扔,畢竟會使人的感情「慣於無拘檢」。缺少練習怎樣安放感情的機會,人際就出現疏離,肯定這是一種悲哀!

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戰士和蒼蠅 魯迅

Schopenhauer 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牠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究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究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

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

下愚而上詐 李怡

        中國大學問家吳宓教授,在一九三七年的日記中,記晚飯後與另一學問家陳寅恪散步談中日戰局,「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讀後深感「下愚上詐」的說法,真是說中時政要害了,不僅是數十年不易的道理,而且經百年變遷,恐怕是下更愚而上更詐矣。

        年輕時相信共產黨宣傳,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但這句話實際上是糊弄群眾以便「運動群眾」,文革時被運動的群眾有如群氓;再看赤柬少年理直氣壯地殺人,北韓群眾對領袖流淚歡呼,說他們世上最幸福;又讀到歷史上法國革命後人民法庭上群眾的情緒性審判,群眾的眼睛怎會是雪亮呢?

        香港也如此吧。不是說支持「袋住先」的民意逐漸多過支持否決了嗎?在八三一公佈時所有繃着臉的特府執政團隊和建制派都紛紛變臉了,電視又不停播放「有得選點解唔要」的迷惑人的廣告,即使來一次公投,如果問題是「要不要袋住先」,也難保支持者不會佔多數。當然梁共政權是不敢公投的,而如果問題是「要不要接受八三一框架」,則無論民調還是公投,結果都不一樣。

        民主政治經普選產生執政者與代議士,是要他們為選民判斷是非,作出決定,而不是要他們事事經民調或公投作指引。絕大多數人民之所以對政治「愚」,是因為他們都忙於過自己的日子,沒有時間和責任去關注時政。民主普選的意義,就是選民把對於政經社的種種決策,投票交給從政者,而社會上的議政者也有責任為公眾思考,點破「下愚上詐」的關鍵處。若事事訴諸群眾,相信群眾的眼睛雪亮,那麼從政者和議政者等於分不清權責,首先就自己眼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