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5日 星期一

涼薄 梁文道

        不願再花公帑援助災民就叫涼薄?斥責港人沒良心的大人們為何不看看大陸同胞的反應?當香港政府這一億元捐不出去的消息傳到網上之後,大陸網民馬上就說:「支持香港人決定!納稅人白花花的鈔票不是搶來的,寧願餵狗也不能肥了貪官」;「年底派給特區人民買年貨吧!祖國不差錢的!」;「什麼叫失人心者失天下,大概如此」。

        經過一年多的仇視和紛爭,難得一場地震拉近了兩地百姓的距離,難得大家都對捐款這事有了共識。這個共識很簡單,一個字就說完了,那就是中國紅十字會在它官方微博公開募捐之後得到的上萬條評論:「滾!」

        2013年的中國地震局預算裏頭,地震預報監測的支出是3822萬人民幣;在其他所有單項之中最大的一筆則是該局官員的住房津貼,一共1.54億元人民幣。四川寶興縣的縣長承認,08年汶川地震之後重建的房屋全部震倒;可當年他們明明說過所有新建築都能抵抗九級地震。四年前,不捨不棄地追究豆腐渣工程,甚至只不過是收集遇難者名單的義士,則被他們抓去坐牢。

        舊賬不清,誰能保證這回舊的房子能抗九級地震?又有誰能保證我們援建的校舍不會一眨眼就因為「不敷應用」而被推成平地?在這樣的情況底下,不願捐款實在是最悲哀最無奈的明智之舉,和部份港人對「強國人」的反感根本沒有多大關係。畢竟,那些住在山城的災民和來香港搶奶粉買豪宅的,不可能是同一批人。

        真正涼薄的,是那個開車去災區的紅十字會小頭目,都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關心記者有沒有拍到自己帶去的標語。真正涼薄的,是那些冷面對着死了子女的父母,恐嚇他們不要再惹麻煩的官員。

[ 相關新聞: 港府盲捐一億 各界憂未吸教訓  http://bit.ly/1bYmf2Z ]

當鋪 蕭紅

        「你去當吧!你去當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願意進當鋪,進當鋪我一點也不怕,理直氣壯。」
  新做起來的我的棉袍,一次還沒有穿,就跟著我進當鋪去了!在當鋪門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門時郎華要的價目——非兩元不當。
  包袱送到櫃台上,我是仰著臉,伸著腰,用腳尖站起來送上去的,真不曉得當鋪為什麼擺起這麼高的櫃台!
  那戴帽頭的人翻著衣裳看,還不等他問,我就說了:
  「兩塊錢。」
  他一定覺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麼連看我一眼也沒看,就把東西捲起來,他把包袱彷彿要丟在我的頭上,他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兩塊錢不行,那麼,多少錢呢?」
  「多少錢不要。」他搖搖象長西瓜形的腦袋,小帽頭頂尖的紅帽球,也跟著搖了搖。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點也不怕,我理直氣壯,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難,正想把包袱接過來就走。猜得對對的,他並不把包袱真給我。
  「五毛錢!這件衣服袖子太瘦,賣不出錢來……」
  「不當。」我說。
  「那麼一塊錢,……再可不能多了,就是這個數目。」他把腰微微向後彎一點,櫃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
  一隻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陽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帶著一元票子和一張當票,我怏怏地走,走起路來感到很爽快,默認自己是很有錢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過,臂上抱了很多東西,感到非常願意抱這些東西, 手凍得很痛,覺得這是應該,對於手一點也不感到可惜,本來手就應該給我服務,好像凍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鋪門前,又買了十個包子,看一看自己帶著這 些東西,很驕傲,心血時時激動,至於手凍得怎樣痛,一點也不可惜。路旁遇見一個老叫化子,又停下來給他一個大銅板,我想我有飯吃,他也是應該吃啊!然而沒 有多給,只給一個大銅板,那些我自己還要用呢!又摸一摸當票也沒有丟,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麼心思也沒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覺 得很軟,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門口,才想起來從搬家還沒有出過一次街,走路腿也無力,太陽光也怕起來。
  又摸一摸當票才走進院去。郎華仍躺在床上,和我出來的時候一樣,他還不習慣於進當鋪。他是在想什麼。拿包子給他看,他跳起來:
  「我都餓啦,等你也不回來。」
  十個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細問:「當多少錢?當鋪沒欺負你?」
  把當票給他,他瞧著那樣少的數目:
  「才一元,太少。」
  雖然說當得的錢少,可是又願意吃包子,那麼結果很滿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來比包子還大,一個跟著一個,包子消失盡了。

2015年5月17日 星期日

拉你條布! 馬家輝

        不知道是誰最先把Filibuster翻譯為「拉布」?是昔年的某位港英師爺,抑或今天的某位文學才子?再或是某年某月的一位電視講波佬?

        「拉布」譯詞確是一絕,不僅音似,更是神合。拉布拉布,咒語唸起,眼前彷彿看見一幅景象,幾個人合力把布幕拉開,遮擋視線,拖延時間,終而達成了目標願望。我記得小時候睇波首回聽見「拉布戰術」字眼,班上有同學向體育老師詢問,那位偶爾借故把男女學生拉進體育室「體罰」的粗眉大漢就是如此回答。他也曾經把我喚進體育室,但當知道我父親在報社工作,立即放人,不敢造次,只可惜四十年前不流行投訴報警,否則他早已被抓去坐牢。

        但到如今,拉布二字在立法會內獲得了新的詮釋。拉布也者,不僅是拉布拖延,更是透過拉布突顯議題,讓香港市民看清楚法例之不公不義,如果連這樣的剝奪市民的選舉權和被選權的惡法亦可通過,香港之所謂人權法治等核心價值實在不再值得一提。

        由這角度看,拉布等於把官員下身的那條遮羞布用力拉開,讓你獻醜人前。或換一個比喻是,拉布等於拉開香港市民眼前的那塊遮光布,透過漫長的議事鬥爭讓大家睜開雙眼,看清楚特區政府急欲通過的到底是一條什麼惡法。 拉布拉布,拉你條布,讓你無法遁形也無所閃躲。

        方塊字真是有趣的東西。任何方塊字皆可被重新組合和詮釋,例如甘國亮有兩本結集作品叫做《解你個構》和《不停現袋》,前者玩盡解構思潮,後者想像意淫,欠缺幽默感的人望之即罵,懂得廣東文字精妙的人則笑不停口。拉布亦如是。拉你條布,問你死未?

高處何所有 張曉風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位老酋長正病危。
    他找來了村中最優秀的三個年輕人,對他們說:「這是我要離開你們的時候了,我要你們為我做最後一件事。你們三個都是身強體壯而又智慧過人的好孩 子,現在,請你們盡其可能地去攀登那座我們一向奉為神聖的大山。你們要盡其可能爬到最高的、最凌越的地方,然後折回來告訴我你們的見聞。

    三天後,第一個年輕人回來了,他笑生雙靨,衣履光鮮:
 「酋長,我到達山頂了,我看到繁花夾道,流泉淙淙,鳥鳴嚶嚶,那地方真不壞啊!」
    老酋長笑笑說:「孩子,那條路我當年也走過,你說的鳥語花香的地方不是山頂,而是山麓。你回去吧!」

    一周以後,第二個年輕人也回來了,他神情疲倦,滿臉風霜:「酋長,我到達了山頂了。我看到高大肅穆的松樹林,我看到禿鷹盤旋,那是一個好地方。」

    「可惜啊!孩子,那不是山頂,那是山腰。不過也難為你了,你回去吧!」

    一個月過去了,大家都開始為第三個年輕人的安危擔心,他卻一步一蹭,衣不蔽體地回來了。他發枯唇燥,只剩下清炯的眼神:「酋長,我終於到達山頂。但是,我該怎麼說呢?那裡只有高風悲旋,藍天四垂。」

    「你難道在那裡一無所見嗎?難道連蝴蝶也沒有一隻嗎?」

    「是的,酋長,高處一無所有,你所能看到的,只有你自己,只有『個人』被放在天地間的渺小感,只有想起千古英雄悲激的心情。」

    「孩子,你到的是真的山頂。按照我們的傳統,天意要立你做新酋長,祝福你。」

    真英雄何所遇?他遇到的是全身的傷痕,是孤單的長途,以及愈來愈真切的渺小感。

2015年5月10日 星期日

九歲那年 李怡

        一九四五年,在日軍佔領的上海淪陷區。 

        九歲生日剛過。一天早上醒來,發現爸爸不見了。當天晚上,跟着媽媽、姐姐,還有另一家人,倉皇出走。在黃浦江坐上小船黑夜沿着岸邊划行,在日軍探照燈的縫隙中,偶有幾響機槍的掃射聲,小船溜過了日軍封鎖線。凌晨,小船靠岸邊,那是中國國民軍佔據的後方。 

        兩家人擠在一部破舊的汽車裏,向安徽省屯溪駛去。汽車開行不久,就看到路上衣衫襤褸的傷兵,扶老攜幼的人群,伸出來討飯吃的污黑的手,還有路邊一動不動的餓殍。 

        像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淪陷區,我也知道有戰爭,知道空襲警報響了要關燈,關燈後會聽到飛機投下炸彈的轟轟聲響。但不知憂愁。父母擔心生計,我卻總有飯吃。才一天過去,忽然都變了。平日顧着玩不肯吃飯,現在卻因為不夠吃而一味覺得餓。 

        深夜,在一個河灘上等着換乘另一艘船,鋪一塊布就一家人躺在河灘上。黝黑中河灘似一望無際,遠處像有一個棚架,亮着燈,刺耳的豬叫聲劃破夜空傳來。同行的大人說那是屠宰場。仰望夜空,沒有了都市燈光,星星更多更密了。我曾經傻傻地想:那些星星在哪裏?有生物存在嗎?星星之外還有些什麼?現在,這些思考和想像都沒有了,因為我那天看到了戰爭、飢餓和就在身邊的死亡。 

        那是我九歲人生的第一次失眠。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開始像成年人那樣思索。好像突然長大了:我是什麼人?淪陷區的相對太平和敵後的紛亂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和剛見到的許多孩子要流離飄蕩?我自己的身份是甚麼?想呀想,這問題從九歲想到七十九歲。

人性和市場 陶傑

五一黃金周,自由行沒有如何下跌,有一天客量還會增加。所謂「反水貨運動令內地人民駐足不來香港」之說,不攻自破。

大陸遊客來香港,如果減少,是其他原因,如大陸反貪,全國的消費心情和氣氛不太好,包括日圓貶值、去泰國放寬了簽證,或者想去英美開眼界,都會影響。

不錯,以本地生產總值毛額和數據,大陸當然超越了香港,但是,有一種品格,不可以用數據來衡量──大陸的市場和官場的誠信,不會超過香港,而且還會墮落,與香港距離越來越大。

中國人的韌力強大,不會因沙田屯門十幾個反水貨客踢了幾隻皮箱就全國都不來。支持大陸客來香港購物的,有兩大動力,一個叫做人性,一個叫做品格。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略中國,打到上海。上海難民一窩蜂湧進英法租界。英租界地方少,容不了呼爹叫娘的難民成千上萬湧進來,僱用的印度守衛,俗稱紅頭阿三,極力防禦,拿着棍棒打。但中國難民不會因為紅頭阿三的態度「不友善」、「粗暴野蠻」,而止步回頭,因為日本人的飛機大炮在追殺。這就是人性。

一九七五年美國撤出西貢,美國領事館人員乘直升機撤退。那時許多南越的軍政人員也爭着想擠進直升機,希望能一起逃亡。但美國領事館人員守着直升機門,一面大罵,一面將伸手攀爬的越南人踢開。越南人不會因為美國人的「粗暴」,放棄攀爬,只會越想往上擠。為什麼呢?因為性命攸關。這就是人性。

香港人只要一天守着商業的誠信品格,大陸人民就會一天來購物,不會更少,只會更多。香港人只要不集體說謊成性,貨架上的奶粉不是偽造,超市的肉食全部真正入口自英美澳洲日本,而不是自己暗中掉包,只要堅守英國人管治時教授的契約精神,法官獨立判案,醫院開刀不收賄賂,你看,連大陸的大媽也想藉口來香港修讀什麼「哲學課程」來定居,一天一百五十個配額天天爆滿,怎會因十幾個人反水貨罵幾句而不來?

官場的品格,尤其「行政會議」,倒是十多年來一年衰過一年。你可以控制的,是你自己的基本品格:不論做生意還是做人,少說謊,再少說點謊,維持香港殘留的英治特色,保持你的獨立思考:大陸人民即使不來,跟你沒有半點關係。

2015年5月3日 星期日

胡司令 李純恩

香港成立「愛國青年軍」,由梁振英太太擔任「總司令」。

看見「總司令」三個字頓覺喜感十足。「總司令」本來是很威武的銜頭,三軍總司令,何等英明神武,但這個銜頭落在梁太太身上,突然卡通化得令人笑出來,同時想到的四個字,便是「蝦兵蟹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梁太太一向是個香港市民娛樂源,她每次現身都令人發笑,似乎有她的存在,香港人已不需要笑話了。

我見過很多總司令,那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文革」一開始,造反派、紅衛兵湧現了,各種各樣的「造反司令部」也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既然有那麼多「司令部」,必有那麼多司令,於是滿街的司令。有的司令想鶴立雞群一下,便自封「總司令」,其他不想做雞的,也紛紛改稱「總司令」。於是你做「總司令」,我也「總司令」,結果遍地總司令了。

那時有一齣京劇叫「沙家浜」,講的是「新四軍」抗日的故事。劇中有個充滿喜感的壞人叫胡傳奎,是個雜牌軍頭目,故稱「胡司令」。胡司令肥胖而蠢,常出錯,鬧笑話,比一本正經的新四軍英雄生動有趣,反倒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大家記到今天。這一天,看到梁太太做了「青年愛國軍」總司令的新聞,不禁想起了胡司令,他的那支雜牌軍,叫「忠義救國軍」。

六四假期 馬家輝

民主女神像置放於校園當眼處,內地學生行經目睹,或愕然,或震動,或低頭,不管有何表情回應,總是被牽動了思考,留下了屬於個人的「六四記憶」。

一九八九年,這群孩子可能仍未出生,但因為有了塑像有了口號有了橫額有了書刊,以及,有了遊行有了集會有了新聞有了歌聲有了星星燭光,六四被輾轉流傳下來,成為世代與世代之間的口述故事。所以,一九八九年,儘管仍未出生,六四卻亦是他們的記憶。記憶不必親身經歷,記憶可以憑藉故事被世代授傳。

既然校園內矗立了民主女神像,大學生們自然而然成為故事的「代言人」,於課堂,於餐廳,於宿舍,每當有內地的師弟師妹問及六四種種,本地的師姐師兄順理成章地深吸一口氣,對他們說出點滴。這些點滴當然亦只是聽來的和看來的,甚至是臨忙臨急從新聞和書刊裏找來的,因為師姐師兄們亦是年輕,但終究在香港成長,好歹曾受持續了廿多年的六四悼念氛圍沾染薰陶,所以好歹能夠說出若干。

於是六四像某種隱秘的符咒於學生之間獲得傳承接續,廿三年了,天安門廣場運動其實未滅,只不過換了戰場,從北京移到香港,繼續在所有大學校園內發酵、生根、培釀。

不是說在很快的將來北京有可能平反六四嗎?若是,屆時,會否把六四訂為法定假期,讓學生好好放假?放假即使去瘋去玩去吃去喝亦無所謂,至少假期的存在已足提醒他們,已可讓他們知道並記得,曾有一年曾有一天曾有一個黑暗的深夜,曾有許許多多年輕的靈魂在一個廣場上遭受創傷。

六四假期,在未來,肯定會有。